榆林镇北台长城并不是拒敌,而是……

  • 花样旅行的兔子
  • 2025-12-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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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镇北台长城台阶不算很陡,砖石被无数脚掌磨得光滑。台基南侧,向明二字的石匾嵌在墙体中,笔力遒劲,是万历年间延绥巡抚涂宗浚所书。


    车到镇北台时,秋天正午的阳光正把夯土照得愈发金黄。这座孤山似从毛乌素沙地边缘猛然隆起,赭红色的山体上,一座长城墩台刺破陕北湛蓝的天幕。不是想象中那种大漠孤烟的苍凉,眼前的镇北台,更像一位固执的守墓人,守着四百年的记忆,也守着这片终于绿了的土地。

    镇北台长城台阶不算很陡,砖石被无数脚掌磨得光滑。台基南侧,向明二字的石匾嵌在墙体中,笔力遒劲,是万历年间延绥巡抚涂宗浚所书。据史料记载,镇北台建于1607年,内夯黄土,外砌青砖,共四层,逐层收束,总高三十余米。它建于明万历三十五年,初衷却并非为了征战,而是为了监视长城脚下的贡市——隆庆议和后,汉蒙在此开放互市,这座台,是和平的产物。

    以往所见的长城,总是与拒敌相关,而镇北台却诉说着另一种智慧,以市安边。它不像嘉峪关那样扼守丝路咽喉,也不像山海关那样雄踞天险,它更像一个公证人,站在农耕与游牧文明的接缝处,见证着双方放下弓箭、拿起算盘的转变。

    台体北侧不远就是内蒙古边界,但地理的分野在绿色海洋中变得模糊。向导指着东北方向说,那边是款贡城遗址,蒙方使节献礼之处;西南则是易马城,民间商贾讨价还价的场所。三座建筑构成一个奇妙的对称:监视、防御、贸易。历史的狡黠与务实,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清晰。

    台基一层被改造成长城博物馆。展品不算精美,多为延绥镇时期的兵器、瓦当和生活器物。但最打动我的,是院内那两棵百年榆树。树皮皲裂如老人之手,叶片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

    讲解员说,榆林地名本就源于榆溪河两岸的榆树林,如今榆树在城里已不多见。这两棵树,是活着的乡愁。孩子们在旁边追逐打闹,他们大概不懂九边重镇的分量——这延绥镇管辖范围相当于今陕北与内蒙古准格尔旗一带,是遏制北方游牧民族南下河套、侵扰关中的咽喉。但这座台、这两棵树,已经成为他们周末郊游的背景。这种不经意的传承,比任何刻意的教育都更有力量。

    我席地而坐,想象万历年间戍卒在此轮值的情形。他们是否也会在这树下乘凉,思念远方的家人?榆林城历经三拓榆城,最终形成周长十三里的军事要塞,但长城从来不是冰冷的石头,它由无数普通人的体温焐热。那些无名的士兵、工匠、商人,他们的喜怒哀乐,才是长城真正的灵魂。

    当地还流传着一个传说:明代修筑红山长城时,墙体屡建屡塌。一日,涂宗浚巡视工地,一白须老者现身道:红山自古是蒙汉兄弟做生意的地方,断了交情,山亦生怨。涂宗浚顿悟,遂开放互市,长城乃成。这个传说虽无从考证,却道出了榆林边墙的独特之处——它不仅是军事防线,更是交融共生的纽带。

    真正令人震撼的,是登顶之后。

    四望之际,没有大漠孤烟直,没有黄沙蔽日。目之所及,是层层叠叠的绿。樟子松、沙柳、柠条,将曾经的流沙牢牢锁住。七十年生态治理,榆林创造了从沙进人退到绿进沙退的奇迹。镇北台见证了这场更伟大的防御战——不是防御外敌,而是防御自然的报复。这种守,比明代戍卒的坚守更艰难,也更持久。

    远处的长城墙体若隐若现,像一条疲惫的龙,静卧在绿海之中。没有敌人可御,它终于松弛下来,成为大地的一部分。我忽然明白,长城的意义一直在变:从军事防线到贸易通道,从民族分野到融合纽带,再到今天的生态屏障。它从未被废弃,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。

    导航显示,北边不远就是内蒙古边界,但地理的分野在绿色海洋中变得模糊。明代总兵刘敏宽曾登临赋诗:重镇秋声霁色开,巡行不是为登台。千山远向云霄列,一水还从沙漠来。我辈今日登台,既非巡行,亦非戍边,只为在历史的褶皱里,读懂这片土地如何从金戈铁马走向绿海桑田,从华夷之辨走向多元一体。

    离镇北台不远的红石峡,是此行的另一重惊喜。榆溪河切割出的峡谷两岸,摩崖石刻达一百六十余幅。左宗棠的榆溪胜地、马占山的还我山河,字迹或雄浑或悲愤。

    最触动我的是杜斌的力挽狂澜。这位革命先烈的字,与明代将领的题刻并列于同一片山崖。长城线上,从不缺英雄。他们用不同的方式,守望着同一片土地。墨迹与砖石,文人情怀与铁血担当,在这里达成和解。

    夕阳西下时,红石峡被染成血色。河水潺潺,洗不尽崖壁上的历史。镇北台在暮色中变成剪影,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。古人登临时写凭高极目狼烟靖,恍是逍遥阆苑偎,今日我眼中无狼烟,心中却有另一种感动——为这片土地的愈合,为文明的韧性。

    这座万里长城第一台,与山海关、居庸关、嘉峪关并称三关一台,名气却远不及前三者。或许,它本就甘于这种沉默。它不诉说悲壮,只讲述和解;不炫耀武功,只见证交融。它不解释历史,却让每个登临者都读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
    返程路上,我想起初到时的问题:一座长城,能告诉我们什么?现在有了答案: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强大不是筑起高墙,而是敢于打开大门;不是征服自然,而是与之和解;不是记住仇恨,而是铭记每一个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的人——无论是戍边的士卒,还是种树的农人。

    四百年前,涂宗浚在这里写下向明;四百年后,我们终得光明。镇北台依旧矗立在红山之巅,它不是历史的遗物,而是未来的启示——关于和平,关于坚守,关于如何在时间的洪流中,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。镇北台早已融进这片大地绿色的海。无声无息但进入永恒,不是屹立不倒,而是与时代一同呼吸。